序
欲愛是走向疼痛的開始
《欲愛書》是一九九九至二○○○年的十多封寫給Ly’s M的書信。書寫時間長達一年,正好跨越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。
時間像流水,在連續不斷向前流動的水波上標記「千禧年」,也許並沒有太大的意義。
但是我們在時間的大河裡隨波逐流,浮浮沉沉之際,卻的確會記得幾個岸上特定的標記──也許是一棵姿態奇異的樹,也許是一間輪廓有趣的房屋,也許是某一片特別翠綠又開了花的坡地,也許是恰好空中倒影斜過的一片流雲,也許是逆流而上某一艘船上某一個人偶然的回眸。
「千禧年」是用一千年作單位給時間的標記,比一世紀長,比一個人的生命長,因此,遇到「千禧年」,我們慶幸,狂喜,也同時又有說不出來的感傷。
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遇到「千禧年」,所以我們慶祝,為了這難得的相遇。
《欲愛書》是我「千禧年」的狂喜,也是我「千禧年」的感傷。
這本十多封書信裝訂起來的小書,這麼私密,私密到只是寫給某一個特定的人的話語,也許對其他人沒有任何意義吧。
《欲愛書》要重新改版出版,不知道對許多在「欲愛」裡一樣喜悅過、憂傷過的讀者是不是有一點可以共鳴的部分。
「欲愛」這麼私密,我們一直少有機會知道他人是不是也有過與我們一樣的狂喜,或有過一樣的痛楚。
「欲愛」時的等待、渴望,「欲愛」時的震顫、悸動,糾纏,「欲愛」時的大笑與大哭,「欲愛」時的眷戀與憤怒,「欲愛」時像重生與瀕死一般的燃燒與撕裂的痛。
「欲愛」什麼?
是肉體嗎?
是頭顱?是一綹一綹的頭髮?
是寬坦的額骨?是眉毛?是黑白分明的眼睛?
是溫熱潮濕的鼻腔的呼吸?
是豐厚柔軟的唇?是曲線優美的頸脖?是婉轉曲折如花瓣的耳朵?
是渾圓的肩膀?是腋窩裡毛髮間如此神祕的氣味?
是飽滿喘息的胸?強硬的鎖骨?是高高凸起的如岩石板塊的肩胛?
是閉著眼睛可以用手指一一細數的一節一節的脊椎,指間熟悉每一處細微的凸凹,像虔誠信徒每日不停細數的念珠。
我的「欲愛」裡都是他肉體細節的記憶。
是充滿彈性的手肘、臂彎?是一根一根有千變萬化可能彷彿詩句的手指?
是那腰與腹部呼吸時像波濤的起伏,推湧著我到意亂神迷的地獄或天堂?
是臀與尾尻如此隱密複雜的肌理,如永不可解開的絕望密碼?
「欲愛」究竟是什麼?使人不可自拔於其間?
是大腿噴張的力量?是膝蓋組織繁密糾纏的筋脈?是小腿足踝承當的重量?是腳掌足趾弓起彈跳的變化?
肉體的「欲愛」在哪裡?
我們在啼笑皆非悲欣交集的荒謬錯愕理想仰頭向上蒼乞求赦免,赦免我們飲這一杯甜酸苦辣的「欲愛」之酒。
柏拉圖在「饗宴篇」裡說了希臘眾神的「欲愛」(Eros),說了那最古老的「欲愛」的符咒──人是不完全的。
在宇宙之初,有純陽性的人,有純陰性的人,有陰陽合一的人,因為得罪了天神,他(她)都被劈成兩半。從此以後,每一半都在尋找另外一半,陽性尋找陽性,陰性尋找陰性,陰性尋找陽性,或陽性尋找陰性──
他(她)們總是在尋找,每一次都好像找到了,緊緊擁抱著,不肯放手,希望永遠合而為一,恢復完整。然而,不多久,發現找錯了,不對,不是最初的那一半,無論如何尋找,找到的,總不會再是原來那一半。
人注定了不完整,人也注定了「欲愛」的詛咒。
希臘的「欲愛」是神話,我們可以不信。
希臘的「欲愛」卻也像諸神在宇宙之初下的詛咒,人類因此難逃劫數了。
因此要呼號乞求赦免嗎?
《欲愛書》寫完,我才知道我要的不是赦免,而是更大的酷刑。
我緊緊擁抱一具肉體,在一千年的時間裡,知道那擁抱再緊,都將只是虛惘──
濃密的毛髮會脫落,飽滿豐潤的肌肉會萎縮消瘦,腐爛成膿水,化為泥塵;堅硬的骨骼會斷裂,風化散成空中之灰──
所有肉體的溫度都將冰冷如恆古之初──
Ly’s M的足趾一點點斷裂的痛都使我驚慌心痛──
「欲愛」正是走向疼痛的開始。
害怕疼痛的,不要閱讀《欲愛書》。
蔣勳
二○一○年五月六日寫於八里淡水河畔
評論
如傷口如花,愛情兀自綻放
是一本以一年以十三封書信,對一段剛消逝愛情作追憶的似水年華書寫。
在懺情與自我思索間時時徬徨躑躅。因為,愛情與道德總交錯織錦,岔路口屢屢或共行或分道而馳,肉身期盼覺醒如春日的花,波希米亞的召喚也浪湧如神喻,卻總有愛情的想像阻路,如神祇如形而上的哲學,悠悠難跨越。
敘述者時而端莊如成年者,忽又純淨簡單如孩童,話語指向則悠乎在一人與普眾間流轉,彷彿一盻目,便可天上人間。是啊,進入若需蒙恩寵,離去仍要許可嗎?是啊是啊,迎迓與告別的身姿可以不同嗎?有如,眼淚究竟應是象徵悲或喜呢?
雖是告別的書,也是本期待的書。期待一種新的生命可能,在一種新道德的社會裡存有,是對誕生的禱語。
當然也嗅聞得關乎背德與救贖的迴思。恰如紀德在《地糧》裡所寫:奈代奈爾,現在我已不再相信罪惡。
是的,這本書對於愛、對於哀傷,與對必須熱烈生活的態度,皆讓我想起紀德。就再讀一段《地糧》吧!
奈代奈爾,不要以為我會濫用這一類的寓言體裁,因為就連我也不十分贊同的。我希望教給你的唯一智慧是生活。因為,思想是一種重擔。我年輕的時候,由於不斷監視自己的行動而疲憊,因為那時我無法肯定是否不行動就可以避免犯罪。
於本書,也許有更多的生命檢視與自我釐清,有如走索人忽然回望的灼灼目光。因此,自然透露了更多的口岸與訊息,彷彿那急著傳遞密碼的諜報員,在報訊的神祕與期待被瞭解的兩難間,特別透露出來的某種困惑與遲疑,以及因之而生的犀利與重要。
這,究竟是小說還是懺悔錄?或說,這二者的差別是什麼?
因為這是本既淡也濃的書,一如所有亙古的愛情,渺渺幽幽。作者親身帶領我們走過這樣某個或許曾臨的花季,而我們都知曉這一切的短暫與必然,因為那正是傷花與葬花的生命過程。然而,卻不能知這一切作為記憶的必要,到底該有多少?恰如那一地繽紛又泥濘的花瓣,究竟是美還是悲,是路途還是終點。
作為一年的分離承諾,當然可以終於結束,但愛情依舊扣敲門窗,如風雨如啼鳥,日日於你我的生命屋宇。
如是,我們應該要感謝愛情,以及關乎愛情的一切,譬如此書的誠懇坦露與書寫。因為即令愛情必然終將如傷口如花,也依舊會兀自兀自綻放的……